人类从古至今都要面对的问题：为什么会意志薄弱？控制不住自己？

余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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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志薄弱（英文incontinence ，或weakness of the will）在古希腊语中是akrasia ， krasia是控制的意思， a是否定前缀，因此这个词是无法自我控制的意思。这种无法控制是对于某个人来说，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做某件事情，但是却不去做，而是选择做那理性认为是不好的事。例如，明明知道吸烟对身体有害，但就是戒不掉；明明知道应勤于锻炼把难看的啤酒肚去掉，但就是慵懒不动。换言之，人们可以完全不按照理性来规划、设计自己的生活并且不能够用理性控制自己，指导自己的行为。这种情况对于人类来说是经常出现的，而人类又往往自称是理性动物。但是，如果人类虽然有理性，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那么，人类的尊严在哪里？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会出现意志薄弱这种情况？这个问题甚至是人类自古至今都需要面对的。有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以此为题材和主题。在当代哲学界，行为哲学（philosophy of action）的一个中心问题就在于理解人类为何有意志薄弱的现象。因为这种现象完全违背了人是理性动物的信念，会使得人类失去对理性自我的信心。当代行为哲学的领军人物戴维森的一篇经典文章就是《意志薄弱如何可能》。

在历史上，哲学家们或许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但大多数人承认意志薄弱这一现象的存在。当柏拉图写《理想国》时，他却面临另外一种挑战：在早期对话中，苏格拉底与流行观念唱对台戏,否认意志薄弱现象。他当然知道此问题的存在，但并没有把这个问题当做一个真问题。在他看来，所谓的意志薄弱现象不过是一种幻觉。

在《普罗泰戈拉篇》的352b~357e处，苏格拉底给出了他否认意志薄弱的存在的论证。其要点如下，如果有两个行为X,Y可供人选择，其中， X是好的、道德的， Y是坏的，但Y却能给人带来快乐。在一般人的理解中，意志薄弱现象之所以能够出现是因为虽然人们知道X是好的、道德的，是应该做的，可是却无法抵挡Y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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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知道，人们往往用愤怒、恐惧、爱、快乐及痛苦来解释软弱现象。可他认为这种解释是无法成立的。因为当我们欲求某个东西的时候，是因为我们认为这个东西是好的。如果这个东西是不好的，那么，人类就不会去欲求它。在好和善中已经蕴涵了快乐。人们之所以去欲求这个东西，是因为在我们看来它是快乐的。而快乐的又是好的一部分。所以，当人们欲求好的东西的时候是不可能被另外一个快乐的东西所吸引的。如果这种事情确实出现了，只能是因为人们的快乐概念或者好的概念错了。以此为基础，苏格拉底认为，我们不会选择与我们关于善的信念相反的东西。当我们有机会既可以做X ，也可以做Y时，我们不会一方面相信X比Y好，另一方面却选择Y 。

所谓的意志薄弱现象的出现并不是因为人们对快乐的欲求战胜了人们对好或善的欲求，而是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没有关于好的真正的知识。所以，当人们以为出现意志薄弱的情况时，其实所犯的真正错误是无知。苏格拉底因此宣称德性即知识、无人有意作恶。如果有人作恶的话，原因也并不是因为人们意志薄弱，而是因为其并没有关于好和善的真正的知识。真正有知识的人是不会像奴隶一般被拖来拖去的。

在我们今天看来，苏格拉底的观点有些牵强。但苏格拉底的立场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这主要是苏格拉底的伦理学是eudaimonism ，即幸福主义。它有一个前提：即人类欲求的是好的东西。一切欲求都是为了善而不是为了其他。只要人们有欲望，就是为了欲求善。而最终的善就是幸福，因为幸福是人类生活的最高目的。我们的欲望依赖于“这是好的”这样一种信念。一旦我们放弃这一信念，欲望也就随之消逝。如果人们欲求X ，而X是好的，那么，它也必然是快乐的。依照这种逻辑，苏格拉底指出，意志薄弱现象不过是一种假象。

可是，苏格拉底的理论毕竟无法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经验的事实相一致。柏拉图想要找到另外的一种更融贯的解释。他在《理想国》中提出的灵魂三分理论就是想反驳苏格拉底否认意志薄弱的立场。在438a~b中，柏拉图提出了有限制原则：“在我看来，在所有相联到他物的事物中，具有某种限定的事物相联于那以某种方式限定的事；而那只是它们自身的则相联于那只是它自身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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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举了知识的例子。知识本身是关于一切可学的东西的。如果要限制什么是可学的东西，那么也就对知识进行了限定。比如关于造房的知识就是关于如何造房的，做饭的知识就是关于如何做饭的。一旦知识是关于一类特殊事物的，则这种知识也变成了特殊知识。但知识自身是没有限制的。同样道理，喝东西从本性来说就是为了解决渴的欲望。渴本身没有限定一定要喝什么。一旦对喝的内容进行了限制，比如要喝热的或者凉的东西，那么，就立即对渴和喝有了限制。此时欲望就不只是想喝，而是变成了想喝热汤的欲望或者想喝冰镇啤酒的欲望。

总之，渴本身作为一种欲望，就是为了喝（439a），不一定非要喝好的东西或某种特定的东西。这也就是说，欲求的东西不必然与好的东西相关。如果要想喝好的东西的话，那么，欲望就有了限制，即变成了欲求喝好的东西的欲望。

但是，如果欲望不必然与好的善的对象相关，那么，苏格拉底否认意志薄弱现象的大前提就不成立了。由于欲望不一定是为了善，并不自动地从属于我们关于善的概念，而激情部分又不是为了整体的善，一旦它们联手战胜理性，意志薄弱的现象就可以发生。人类在灵魂中有不同的动机源。各部分有其自身的目标，可以互相矛盾，造成无法解决的分歧。于是，柏拉图的灵魂三分学说便为被苏格拉底否定掉的意志薄弱现象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说明和支撑。

顺便提提，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科伦理学》第7卷第3章中也讨论意志薄弱的问题。可他力图回到柏拉图早期对话中苏格拉底的立场上。苏格拉底坚信，真正有知识的人是不会像奴隶般被拖来拖去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苏格拉底的立场似乎并没有错。但苏格拉底的问题在于它并没有指出什么是真正的“有知识” 。 “有知识”有多种状况。首先，在很多情况下，人可以有知识，但却会忘记使用。其次，我们可以知道知识的一般性状况，但却不知道与知识相关的具体情况。第三，在有的时候我们可以有知识，但却可能会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不能集中于所具有的知识上。第四，人有知识有的时候就和舞台上的演员一样，虽然能背诵但却并不真正的理解。亚里士多德试图保留苏格拉底观点中的合理成分。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也会悄悄地用灵魂内部冲突论来解释意志薄弱的问题。

最后值得指出的是，柏拉图的灵魂三分理论也否定掉了苏格拉底“德性即知识”的观点。当苏格拉底说德性即知识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德性或美德需要有非认知性的即情感的成分。 “德性即知识”的理论是一个纯知主义的命题。它依赖于苏格拉底的下述信念：知道什么是好的，便足以使一个主体选择它。换言之，该理论依赖于他对意志薄弱的否认。一旦柏拉图驳斥了苏格拉底对意志薄弱的否认，他也反驳了苏格拉底“德性即知识”的理论。

如果德性涉及灵魂的各个部分的话，就必须要涉及对灵魂中激情部分的培育。因而在柏拉图看来，仅有知识对德性的构成是不够的。美德的形成当然需要有真正的知识，但同时也需要对情感的培育。正因为如此，《理想国》才会在第2~4卷用长长的篇幅来谈论对保卫者情感的培育，培养他们有正确的非认知性反应。灵魂在接受真正的理性指导之前需要有正确的痛苦与快乐感。柏拉图的美德理论不是纯理智主义的。在他看来，苏格拉底犯了一个错误，即完全忽略了道德情感教育的重要性。然而真正的美德仅仅靠教给人知识是不够的，必须通过长时期的教育修养过程才能形成。

《理想国》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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