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美文欣赏——孙云山：七探父亲

七探父亲

作者：孙云山

长兄因车祸而去，家中的支柱也就缺了一根，家之大厦倾斜了。古稀之年的父亲被失子之痛折磨的奄奄一息。

为了安慰父母，七八年没有在家过年的我，三天年一过就请了个假匆匆赶回家，看到的只是无奈和叹息，春天的气息并没有唤醒这儿的严冬，尽管春意浓浓。

正月初四，我给父母带来烟酒和副食，父亲因为身体不好不能享用，连普通的家常饭都不能尽心吃了，打嗝打得特别厉害，他真的病了，听医生说是肝病，预后不良。

晚上和家人坐在门房吃了个饭，就和父亲早早的睡了。父亲总为儿子着想，不想打扰我的瞌睡，天亮就自己生火煎药，我看到他那灵魂深处的寂寞，驻守心灵的仅仅是作为父亲的尊严，我看到他的一举一动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熟悉。

春光明媚的一个下午，父亲和我来到客房，将那个装杂物的柜子搬出来，里面是些交粮证、各种证件、还有瓜子、葡萄干、糖果等。我俩坐在檐台上，我帮父亲把身份证、土地证等有用的收好，没有用的都拾掇好在傍边烧了，整个过程很亲切，和老朋友一样谈论着过去、谈论着每件东西的来历和出处。父亲在很平静的状态下用行动给我表明：这个象征着家之权利的柜子你整理了，我放手不管了，没有精力给你们守护这个家，我的心已千疮百孔。我也意识到父亲在交代后事，准备“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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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的处理了一下家事，为父亲的后事准备了些东西，嘱咐大嫂们制作未完成寿衣，请了匠人加工寿材，就回兰州了。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苍老和病态，因为他在我知道的三十几年，从来都是健康的、严肃的，他在我心中永远是英雄父亲的形象。

我走后第二天，父亲就去医院看病（他还是听了我的话），刚住院一天病情恶化，全身变黄，尿如浓茶，急性黄疸发作，医生说胆道阻塞，通过B超检查诊断为胆总管阻塞，疑为胆总管癌变。

正月初十我第二次探望父亲，刚下车到医院门口，看到狮子正张牙舞爪，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一片欢腾，县城的社火演的正火，我的心已冰到极点，刚失去长兄，又要面临父亲的生死。你让我如何是好，我的上帝！

我火速奔上三楼，在医护人员的指点下，我找到父亲的病房，父亲的状况令人心碎，那黄色令人恐怖，令人心惊。父亲无力地看了我一眼，我一时泪水飞扬，我想我会失去敬爱的父亲，因为他真的病入膏肓。房间里我二嫂及几个亲戚，显得特别静，只有死神在窥探着，实现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瓶一瓶的静脉点滴一次次击退死神的进攻，输完液天后父亲睡着了，他显得的很虚弱、也很累。我时不时地叫醒他喝些水，说实话，我怕他永远睡过去。天黑之前，我到外面买了碗菜汤面片，他努力的吃着，因为我在，他的话相对多些，我俩从来都有说不完的话，从小到现在，我们谈话特别投机。父亲常常说他给自己生了个聊天的儿子，他很开心。

第二天，我给小弟给了些钱，嘱咐他继续让父亲住院治疗，不要放弃，那是我们的父亲，就算古稀之年，但他的存在永远是我前行的指南针，我们灵魂深处的保护神。让小弟精心照顾，坚持一周再看情况。此时家中一边正制作父亲的寿衣，一边正加工父亲的寿材，家中只有古稀之年的母亲和可怜的大嫂，她们的痛苦和酸楚谁能理解，但每天做饭并支持匠人取东取西，我很感激她们，有他们的支持我又到兰州谋生。

正月十七我又从兰州赶到医院，看到父亲比上次好多了，黄色变淡，面容稍正，全身的水肿也消了，我想也许这不是癌症吧！我陪父亲两天两夜，父亲求生的欲望十分强烈，我说我们从来就没有放弃，我们尽量让医生治疗。我托人把医院的专家找来会诊，专家说这病比上次是好转了，那个包块比上次小多了，但必须继续住院治疗，再过一周如果明显好转，就说明是一般的胆道阻塞，如果不好转就准备后事，时间不会很长。但父亲一天比一天精神状态好，我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临走时我给小弟又给了些钱，嘱咐他继续让父亲住院治疗，让医生决定出院把时间。

一周后，小弟随了父亲的心愿，并征得医生同意出院在家中治疗，因为在医院中吃不上杂粮面，营养无法跟上，在家中又治疗了一周，情况不算太好，但能够自己行走，好转的希望完全有，我内心充满激动。

突然有一天，家中来电话说父亲晕过去了，不过几分钟后醒了，从此仅报有一点希望的我再也不敢奢望父亲还能坚持多久，我想他随时和我们永别，内外的压力让我无法承受，我渐渐的身体变得很虚弱，我怕我无法承受新的打击，我多么希望有人能从精神上支持我，可谁能帮呀？我只好和小弟同舟共济，为父亲的身体拼命了!

正月二十一日，我第四次回家，想让父亲把要说的话和后事交代一下，车到通渭已经是下午5点，正月的天黑得很快，坐了个货车颠颠晃晃晚上8点才到窝脱庄，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穿过了泥泞而恐怖的窝脱沟。我朝着大哥的坟墓方向点了一支烟，奠了一瓶奶，然后抱着复杂的情绪走过庄背沟，真有点“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屏住气细听村子里有没有哭声，只听见几声狗叫，再也没有别的声响，我两步并作一步地赶到家门口，大门开着，静悄悄的，又走到二门停下脚步，听见父亲和我大侄女在说话，从声音中听出父亲还可以，至少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我快步进入房中， “大，我又看你来了” 。父亲虽然躺着，但高兴的让我上床坐下，母亲张罗给我做饭，大侄女下面生火去了。我看到父亲床头上摆满着水果和饮料，我知道父亲又在为进食而痛苦，父亲脸色不好，但说话自如使我高兴，感觉又回到从前。常常当我们兄弟离家外出回来时，父亲便会坐在床上一边喝茶一边问长问短，让母亲做最可口的饭，今夜不就和从前一样吗？我喝着汤，但泪水无法抑制，拼命从眼眶里溢出，是什么原因我无法说清，我只是想:只要我可爱的父亲永远在我面前，我别无所求。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雪，天亮起来我把院子和走道里的雪全部打扫干净，吃完了早餐，给了父亲500元让他买药继续治病，不要放弃，劝他春暖花开的季节到了，要对自己有信心。昨晚，和父亲谈了一夜，跟往常一样天南海北，父亲也跟三十年来一样，跟我谈四书五经，谈了诗词，也谈了对生死的看法，对人生的理解，我别的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谈到唐代诗人杜牧《江南春》里的两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我不知道他要表达的意义。如果他谈“人生自古谁无死”一句我尚可以理解，但父亲也许因后一句的的厚重不敢轻言，父亲书念得不多，可以说有时候一知半解，但不会影响我俩的谈话。有时陪父亲抽支烟，父亲说他胃胀。想不到这便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的畅谈，但他并没有告诉我有关他的后事安排，可见父亲对自己还抱有希望，我就匆匆回到兰州去了。

今后的一个月风平浪静，相对比较稳定，我慢慢地忘记了父亲的病，以为和以往一样，他健康地伺候着他的果蔬。

有一天，在兰州天水路遇见老家隔壁的大爸，说父亲最近不行了，脸黑透了，听说自从和家里人因某事吵了一架，再也没有下床。接着第二天弟媳妇打来电话说父亲又晕过去了一阵子，并且父亲让我们来一下，说如果没有良心的都别来，我这才知道小弟因家庭需要出来在兰州打工挣钱了，母亲一个人照顾父亲，生计困难有时无法尽孝，我为父亲治病也是入不敷出，晚上叫来小弟让他尽快回家，接着我让媳妇带娃娃先看望一趟父亲，三岁的姑娘回来告诉我“爷爷没有洗脸，脸特别黑，不过奶奶炒的肉很好吃” ，我只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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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7日（古二月二十八日），我匆匆赶回家，看到这时的父亲实在不行了，进食主要是流质的汤和饮料，父亲让我买的杏仁露和各种茶饮料我都带了些，说句实话，由于手头特别紧，买的东西不多，现在想起来心里不是滋味，早知这样，当初再困难也多买一点，但后悔也没有用！

父亲跟我说他看了我二哥的来信，听了我二哥的食疗方，吃了半个月的鸡蛋，再加上生了个气，身体每况愈下，他说;“不该吃鸡蛋，也不该生气... ...” ，可是他是那么的热爱生活，不想离开这春暖花开的世界和亲手建造的家园，还有他的家人们！

小弟常常进门把地里的麦苗、豆苗还有树上的苹果花，小青杏折一些让父亲看，他非常高兴。父亲这次把母亲托付给我，让我安排她今后的生活，他可能要“回家”了！

晚上，他不再和我说话，夜沉沉的，父亲急促的呼吸声提醒我他还活着。天亮我又要走，父亲嘱咐我一定让我姐和我二哥回来让他看看，他特别想见，还有远在新疆沙湾的，答应给他用裤子装哈密瓜孙子他看看多好，还有让他魂牵梦绕的孙女。我预感到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不远了！父亲在我走后每天看日历和电子表盼望着他的儿孙们来，整整坚持了半个月，那种等待，让他的心太累了，也等的太久了！

5月1日(古三月十三）早上，我和刚下火车的我姐买了些饮料就匆匆赶回家，姐姐一直怕见不上父亲最后一面而着急，而我想父亲不会那么快，还盼望他突然好转呢，我不相信他会离开我们的。当我们赶回家时已经是下午了，父亲打发人在村口看了好几回，他等儿孙已经到了极限。刚进门看到父亲病情更加严重，我向父亲点点头表示我来了，我便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姐姐快步走到父亲面前，父亲却让她离得远一点，说自己的口气不好闻，一个将要离世的老人还在顾虑这些！父亲便比刚才稍精神一点，不停地躺在床上张罗着家人做饭烧汤之类，还一个劲儿说“你们来我真高兴，让我看看你们，我便踏实了” ，但对二哥的没来表示非常失望（二哥在新疆种那么多地，正是浇水施肥播种的时候，本来人手少，我是理解的）。

我和父亲在一起两天，全权负责他的吃喝及生活的全部，不停地递茶递饮料，他总是自己要动手，宁愿撒在床上也要自己拿着喝，他好像很怕打搅这个世界，又怕打扰家人，他总是暗地里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担，也许他是要掩饰自己的病情，以便麻痹我们对他的判断，结果我真的上当了，在5月3日我作出回兰州的决定，因为我估计父亲在一月之内不会离开我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5日便走了，走得那么孤独，走得那么寂寞。啊！父亲，我真不敢深想，细想您那心酸的一生，父亲，孩儿从此将如何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在那两天，我们谈了许多具体的事，父亲叫我在他去世后，如果不在跟前，从兰州赶来最好不要在灵堂哭，叫我把房子里的灯都换成瓦数大的，把院子和走道里的灯都装上，他说这样大家都方便；父亲对自己的离世表示不遗憾，他说对他来说这是“好事” ，他也谈到对我二哥的爱和不来的失望，他说：“孩子将来会后悔的！” 。

5月1日是农历三月十三，母亲知道是我的生日，父亲张罗给我过生日，我十年在家没有过生日了。父亲异常高兴，他要我在他面前吃母亲烙的韭菜馍馍、炒的鸡蛋肉菜、还有荷包蛋，他说他看着我吃就像他吃的一样舒服，可是可怜的父亲连一粒米都咽不下了。我为了父亲象儿时那样大口大口的吃，泪水在不断的流，我多么希望父亲也像我这样吃一口也罢，但他只有看的份。我将铭记父亲给我过的这个36岁的生日，它是那么的凄美!

5月3日早晨，我们吃完早饭，要与父亲道别，这让我们难以启齿，因为这一别会成为永别，那将遗憾终身。父亲要姐姐留一天。我感觉父亲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要来临，但我们还幻想着他长生不老!

父亲要我们都来到他跟前，母亲、姐姐、小弟、大嫂、大侄子、大侄女和我，父亲要我们站到他面前，他要好好瞧瞧，他睁着眼，用尽所有的力量，似乎要把我们钉在他眼中，永不分离！父亲开始说话了：

“女儿，你是我失去母亲和三个儿子之后生的（1960年前后我奶奶和我的三个哥哥饿死了），我把你当男孩子养，给你穿最好的，吃最香的，我在你身上弥补对那几个孩子的爱，我是那么的疼你，你知道吗？”

“我可怜的大儿子走了，他掏空了我的心... ...”

“你二哥，生下来没有奶水，我四处奔波，为他的健康成长我绞尽脑汁，我是那么的疼他，他知道吗？”

“山虎，你小时候在家看护你弟弟，我干活回来你端水扫地伺候我喝茶，我一边喝茶一边抱着你喂你馍馍，我真的爱你，我的孩子，我这次生病你尽心了”

“新明，当我每次从地干活回来，看到你在院子里驾着咱家的那只白狗和那只花猫在耕地，你和他们处的那么好，我内心是多么的心疼你，我的孩子，你把我最近伺候的非常好，我真过意不去。 ”

“你们要走的都走吧，你们的养育之恩也算报了！”

这就是父亲临别的遗言，在这世界上他唯一的财富，也就是他唯一割舍不掉的东西，也是几十年生存和奋斗的目标---儿孙们。我轻轻地吻别了我的父亲，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家门，也就走进了深深的遗憾中，绵绵的悔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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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5日下午5时，街道接到大嫂来电：

我慈祥而坚强的父亲在和病魔斗争了4个月之后在绝望中与世长辞了！

当晚我回到家中，看到的是一副冷冰冰的棺材和简陋的灵堂，他平静地躺在那里，他不再喝我买的饮料，不再吃我买的核桃仁，也不再喝我炖的云南茶叶；他今后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人也不见了，他什么也不说了；他今后不会麻烦任何人了，也不会责备任何一个不听话的大人和孩子；他走了，永远的走了！

当我跪在地上，我感觉到我的血肉之躯和他联系的那么紧密，而我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为他做，他就这样在痛苦、失望和无奈中走了，我多么希望他还能活过来，能再和我聊一会天，我会把他的话全听到耳朵里，一句不忘!

父亲啊，您醒醒吧！看看你的儿子吧，他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伤心！

父亲辞世已有一月，他偶尔也会走进我的梦里，不说话，还是那么严肃，又是那么慈祥，我在起身奔向他的时候，他走了，我也醒了，只有眼眶里的泪在流淌。

写于2005年6月1日